魅影追踪(1/2)

刑事侦查卷宗

正卷)

案件名称:吸血鬼杀人案

案件编号:无犯罪嫌疑人姓名:xxx

发生时间:明英宗正统8年

资料来源:《青阳县志》

1

吴过背负双手,站在知府衙门的机要房里,面对着墙边一只古朴的老式木柜呆呆出神。

那是一个用来存放卷宗的大木柜,柜子分为左右两半,中间用一块木板隔开。左边放的是他担任知府衙门总捕头之职十余年来已经告破、结案、销案的各种案件资料,右边存放的是尚未侦破的案卷。

左边卷帙繁多,上上下下摆了几排,只怕有上百件之巨,而右边,却只有一本卷宗,唯一的一本卷宗。

自从“青阳知县古庙毙命案”(详见《诡案罪2》之《情海恨杀》)发生后不久,青阳就由“县”升格为“府”,吴过也当上了青阳知府衙门总捕头。

此时,吴过的目光落在这右边唯一的一本卷宗上,脸上的表情忽地变得复杂起来。长长叹息一声,伸手取出卷宗,轻轻翻看着。

卷宗不厚,但他却觉得异常沉重。

卷宗上只是简单地写着:癸未年中秋夜,青阳城仁义山庄突遭变故,庄主雷惊云、白如雪夫妇惨死。凶手不明。

他逐字逐句审读着这段文字,仿佛那杀人凶手就潜藏在这字里行间一般。合上卷宗时,他又悠悠地叹了口气,自语道:“唉,一年了,整整一年了,惊云兄,小弟无能,竟无法抓到凶手告慰你夫妻在天之灵,实在惭愧。”

说起青阳城的仁义山庄,江湖上只怕没有几个不知道的。

数十年之前,雷老爷子凭借着一套天下无敌的仁义刀法,开创了江南仁义门数十年的基业。发展到后来,仁义门的势力从江南扩展到江北,在江湖上的影响越来越大,成为了继少林武当之后的武林第三大门派。

据传雷老爷子曾经得到一张藏宝图,他按图索骥在长江边找到了宝藏所在,并在埋藏宝藏的地面上修建了一座庄园,作为仁义门的总堂,这座庄园便是位于青阳城内的仁义山庄。坐拥巨宝,所以用“富可敌国”这四个字来形容仁义山庄的富有也毫不为过。

雷老爷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雷惊云,自创惊云剑法,自成一派,剑法超群,为人极其豪爽,喜欢结交天下武林同道,颇有孟尝君遗风,江湖上的朋友都喜欢叫他惊云公子;二儿子雷惊雨,性情沉稳,双手仁义刀法已得其父真传,在江湖青年一辈高手中可谓佼佼者。

雷老爷子临终之前,留下遗言,将自己身后一切财产一分为二,一份是仁义山庄及地下宝藏,一份是仁义门掌门之位外加天下无敌的仁义刀谱,任两个儿子自行选择其中一样。

老大雷惊云对掌门之位及绝世刀谱了无兴趣,他最喜欢的是结交天下朋友,他知道交朋友是一件很花钱的事情,正所谓仗义疏财千金散尽,所以他选择了仁义山庄和仁义山庄的财富;而老二雷惊雨心思缜密,能当大事,所以选择了父亲的第二份遗产。

三年前,仁义山庄与杭州武林世家月白楼联姻,雷家兄弟分别娶了白家的大小姐白如雪和二小姐白如霜为妻。

雷家与白家原是姑表之亲,雷家兄弟与白家姐妹可谓青梅竹马,早生情愫,两对璧人,水到渠成。这两桩亲事,一直以来,都被传为江湖佳话。

雷家兄弟分家之后,雷惊云留在青阳城,做了仁义山庄庄主,守着父亲留下的家业过日子。而老二雷惊雨接任仁义门掌门之位后,立即大展拳脚,挥师北上,携夫人白如霜移居杭州月白楼,将白家在江浙一带的势力与仁义门合二为一,一面用心打理帮中事务,极积壮大仁义门,一面潜心修习父传刀谱,武功自然大有长进。

兄弟俩手足情深,互通有无,常来常往,关系倒也密切。

雷惊云是吴过生平为数不多的几个可以一起喝酒谈心的好朋友之一,雷惊云甚至还说过等他儿子出世之后,一定要拜吴过做干爹呢。

雷惊云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摸着妻子日渐隆起的大肚子,脸上满是将为人父的快乐与幸福。但他一定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根本就没有看到儿子长大的那一天。因为就在白如雪临产的那天夜里,他们夫妻二人连同刚刚降生的孩子,全部惨遭毒手,凶手出手之残忍,已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据仁义山庄的丫环回忆说,那天半夜里,夫人突然肚子疼痛,分娩在即。庄主急忙命人去请稳婆。稳婆来了之后,看了看夫人的身体说马上要生了,让丫环们赶快下去准备热水,她自己一个人留在夫人房中为夫人接生。庄主则站在门口焦急等待。过了一会儿,稳婆满头大汗跑出来说夫人难产,要找一个力气大的人进去帮忙。

在那种情境之下,力气大而且又方便进出之人自然就只有庄主一个人了。所以他立即跟随稳婆进了房间。房门关上不久,就听产房里传来“哇”的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众人心中一喜,知道孩子生下来了,却不知夫人情况怎样。

丫环们准备了热水候在门口,只等稳婆叫唤就端进去,哪知等了盏茶光景也不见房里发出半点响声。丫环们心知有异,推门进去一看,却不由得惊呆了。只见房间里满是鲜血,庄主倒在床边,剑未出鞘,头却已不见了,后墙窗门洞开,床上已不见了夫人孩子,连稳婆也一块儿失踪了。

庄上顿时乱作一团,护院家丁一面着人报官,一面四下寻找,最终沿着血迹在城东十里茅草山乱葬岗找到了白如雪血淋淋的尸体和一个被摔得血肉模糊的婴儿,而那稳婆却不知所踪。

吴过赶到之后,察看现场,寻找线索,觉得那稳婆大有可疑,问明她的住址,立即着人去找。但找到她的时候,她却早已在自家屋中悬梁自尽,尸体都凉了。

稳婆的身世背景并不复杂,娘家姓李夫家姓王,世居青阳城,丈夫早亡,无儿无女,平时靠给人做媒、接生挣几个铜板过日子,与仁义山庄并无过节,最重要的是她不懂武功,连杀鸡也不会,就更别说杀人了。

而杀害雷惊云一家三口的凶手不但心狠手辣,而且武功极高,雷惊云剑法卓绝,在江湖上也是少有的高手,却居然连剑也来不及拔出就已死于对方之手,足见对方出手之快武功之高,远远在他之上。

根据这种种迹象推测,那稳婆显然不是真正的凶手,凶手显然是在杀害稳婆并制造好她上吊自杀的假象之后再冒充稳婆混进仁义山庄行凶。

如此处心积虑,如此赶尽杀绝,若非与仁义山庄与雷惊云、白如雪夫妇二人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之人,绝下不了如此毒手。

雷惊云一向为人豪放、不拘小节、仗义疏财、广交朋友,又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大仇家呢?

凶手不是稳婆,那又是谁?吴过一路追查,却毫无头绪。

雷惊云夫妇出事之后,官府着人通知其弟雷惊雨前来处理后事,而仁义山庄也暂时交由雷惊雨白如霜夫妇接管。

仁义门耳目遍及天下,雷惊雨夫妇虽身在杭州,却早已惊闻噩耗。赶到青阳,一面将兄嫂风光大葬,一面将仁义门江南江北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十大分堂堂主召集到仁义山庄,传令各地仁义门弟子务必放下手头一切事务,全力追查凶手下落。

一时之间,仁义门侦骑四出,江湖上风起云涌,乱哄哄闹了一阵,却是大海捞针,全无结果。

雷惊雨夫妇搬到仁义山庄居住后不久,即诞下一子,取名雷小宝。喝满月酒时,吴过也去了。雷惊雨性情古怪,与其兄大不相同,待人接物冷冷冰冰,极难相处。吴过除了在查案时见过他两次外,平时很少见到他。

转眼之间,仁义山庄遭遇变故已快一年。这一年中,吴过念着朋友之情,一时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追查杀害雷惊云夫妇的凶手。只可惜对手太过狡猾,连夺三条人命却未留下一丝一毫线索。他忙了一年,也是徒劳。

而这一年中,雷惊雨领导的仁义门更是大展拳脚大显声威,先是吞并了陕北龙头会、云南万马堂、蜀中金刀盟、粤中罗浮山飞云寨,后又剿灭了南海巨鲸帮,将势力从陆地扩展到了海上。加之近来武当派连遭变故,两任掌门先后失踪,声威大跌,一蹶不振。仁义门在江湖上的实力与声望,早已超过武当,直逼武林第一大派少林派。

时光易逝,故人难追。吴过轻轻摇一摇头,长长叹息一声,将手中卷宗放回到木柜中。便在这时,一名衙役在机要房门前大声禀报道:“吴大人,仁义门掌门人雷惊雨在外求见。”

“哦?”吴过忍不住一怔,自雷惊云死后,他与雷惊雨极少来往,今天怎么……。他略一迟疑,便道:“快请到前厅奉茶,我马上便来。”

衙役领命而去。

吴过步出机要房,回身锁好房门,便往前厅走去。步入大门,只见厅内坐着一个人,面容清瘦,脸色阴沉,左右腰间各悬一把弯刀,正是仁义门掌门人雷惊雨。

吴过拱一拱手,微微一笑道:“不知今天刮什么风,竟把雷掌门吹到我这清水衙门来了,真是荣幸之至。”

雷惊雨道:“雷某此来,有一事相求。”他嘴里虽说有事相求,脸上神情却颇为倨傲,既不起身还礼,也不出言寒暄。

吴过举一举茶碗,朝他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好说好说,雷掌门有话请讲,本捕洗耳恭听。”

雷惊雨刚欲开言,忽见门口站着数名衙役,正向这边望来,脸色微微一变,止住话头,道:“事关重大,吴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吴过知道他嫌大厅里人多眼杂,起身将他引入一间僻静偏房,雷惊雨回手关上房门。吴过不禁浓眉微皱,道:“雷掌门有话不妨直说。”

雷惊雨道:“吴大人,实不相瞒,仁义山庄最近接连出了几桩命案,死了十来个人,雷某是专程来知府衙门报案的。”

吴过见他说得郑重,不由得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微微一笑道:“雷掌门真会开玩笑,死几个人出几桩命案算什么,仁义门势力遍及天下,世上还有贵派查不出的凶手、破不了的案子、摆不平的事情吗?又何必来找中看不中用的知府衙门报什么案呢?”

原来雷惊云夫妇离奇死亡之后,吴过为了查案,曾数次到仁义山庄拜访雷惊雨,雷惊雨一直冷冷淡淡不甚配合,一副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更令吴过着脑的是,有时仁义山庄得到了一点什么线索,雷惊雨从不知会知府衙门,而是自行派人调查。说到底,他是不相信知府衙门有破案的能力。而这次他来报案,自然是仁义门事先已自行调查无果之后,才想到向官府报案求助。吴过心头有气,所以难免要出言挤兑他一番。

雷惊雨如何听不出他话中讥诮之意,脸上微微有些尴尬,收藏起三分傲气,言语间客气了许多,道:“吴大人说哪里话,仁义门再大,也大不过官府,江湖再大,也大不过江山。青阳城里的百姓有事,自然要找您出面处理了。您说是不是?”

吴过面色稍霁,道:“死的是什么人?是死在仁义山庄里的吗?”

雷惊雨答道:“死者十二人,分别是敝派十大堂主以及武当派的青云子和华山派罗天亮,均死在仁义山庄内。”

吴过听他报了死者姓名,不由得大吃一惊。

仁义门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十大堂主,皆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青云子是武当派的掌门大弟子,武功已得其师白云道长真传,自打白云道长在武当山离奇失踪之后,青云子虽未正式接位,但隐然已是武当掌门。罗天亮一手华山剑法更是出神入化,号称华山第一高手。

这十二大高手怎么会死在仁义山庄?出了这么大的事,知府衙门为什么事先一点也不知情?想到这里,他的眉头就忍不住皱起来了,问道:“十二大高手是怎么死的,同时被杀吗?”

雷惊雨摇头道:“那倒不是,是在最近这一个月内先后遇害,身上并无伤痕,死因十分离奇。”

吴过盯着他道:“最近一个月之内,仁义山庄为什么会聚集这么多高手?”

雷惊雨脸色微变,道:“吴大人,既然你问到这里,雷某也不瞒你了。自从雷某兄嫂出事、雷某夫妻接管仁义山庄之后不久,仁义山庄怪事迭出,命案频生,一刻也没安宁过。”

吴过道:“哦?”

雷惊雨道:“自打我们住进来之后,山庄里便总有人在黑夜里离奇死去,死者表情恐怖,全身干枯,但浑身上下却找不出一丝伤痕。刚开始时,一个月内只有两三个人遭此不测,雷某当时以为是暴病身亡,未加详察就葬了。到了后来,却渐渐发现不对劲了,死的人越来越多,有时一个月要死六七个人,而到最近,死亡人数更是惊人,常常隔一两天便有人丧命。死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是庄上的家丁丫环,有的是从仁义门挑选来的身负绝技的护庄武士,甚至连来仁义山庄做客的我的老丈人杭州月白楼楼主白胜天白老爷子也未能逃脱厄运。死者情形相似,场面十分恐怖。”

吴过浓眉一皱,道:“竟有这样的惨事,本捕怎么一点也不知情?”

雷惊雨尴尬一笑道:“那时雷某碍于仁义山庄以及仁义门在武林中的声望,不敢报官,更不敢向外透露半点风声,只是暗中调集帮中好手,一面加强戒备,一面四处侦察,看看到底是何方强敌要跟仁义山庄和仁义门过不去。”

吴过看着他问:“那结果呢?”

雷惊雨摇头叹道:“毫无结果。山庄里死的人反而更多了,那些从仁义门各分堂调集来加强警戒的高手也无一幸免,死得一个不剩。对手虽强,但如此欺人太甚,雷某夫妇无能,却也不是胆小怕事任人宰割之辈。庄中一时人手不够,雷某夫妇便亲自持刀上阵,巡夜警戒。无奈敌暗我明,我夫妇二人每晚警戒到半夜甚至凌晨,却不见敌人踪影。但一俟我俩上床小憩,对手便会像鬼魅一般现身伤人。我俩一出马,对方又蜇伏不出,好像是故意跟我们捉迷藏一样。如此数日,我夫妇二人疲于奔命,非但无果,仁义山庄反而又多添了几具尸体。长此以往,即便对方现身,我夫妇二人也无力应付了。”

吴过道:“所以你们就把仁义门十大堂主调来支援?”

雷惊雨点头道:“初时我们只召集了仁、义、礼、智、信五大分堂堂主来增援仁义山庄,但未出数日,五大堂主先后毙命。我们又连夜调集剩下的温、良、恭、俭、让五大堂主赶来援手,并飞鸽传书,请来武当青云子、华山罗天亮两位好朋友帮手。七大高手再加上雷某夫妇二人,对手再强,也足以能抵挡一阵。我们摆好迎战的阵势,但一连数日,对方却又躲了起来,不再现身害人。但我们稍一放松警戒,对方又出手了,先是华山派的罗天亮死在天井当中,后是五大堂主分别倒毙于五个不同的地方。昨天晚上,连武当第一高手青云子也死在了房顶上。对方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没人看见他的样子。更为离奇的是,死者不但死因不明,而且身上连半点血迹也没有,根本看不出他们是怎么死的。一时之间,全庄上下人心惶惶,个个自危,对手昼伏夜出,伺机行事,不但沉得住气,而且武功高强极富心计,照此下去,只怕明天夜里横尸地上的就是雷某夫妇了。我与内子一商量,觉得如今之计,只有报官求援,请你这位江南神捕出马才能解开谜团,阻止凶手继续杀人,查获真凶,为仁义山庄和仁义门解围,所以就……。”

吴过听他对自己大戴高帽,面色不悦,皱眉道:“死者尸体现存放于何处?”

雷惊雨道:“以前死的人全都埋了,最近死的十二大高手还用冰块冻着,以备查验。”

吴过起身道:“带本捕去看看。”

2

已牌时分,吴过随雷惊雨来到了仁义山庄。

与吴过同来的还有小午。小午不小,今年已整整五十岁,身材矮小而精瘦,虽然年纪有点大,但眼睛却明亮得很,干起活儿来也非常利索。他原本是衙门里边的一名仵作,出色的验尸本领曾帮助吴过破获了不少大案,现在已是吴过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一有命案发生,吴过总会把他带在身边。

一踏进仁义山庄,吴过仿佛就嗅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院子里冷冷清清,了无人影,与惊云公子雷惊云在世时高朋满座歌舞追欢的热闹相比,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一个丫环将三人迎入客厅,雷惊雨对那丫环道:“小翠,快请夫人出来见过吴大人。”

吴过摆手道:“雷掌门不必多礼,咱们先去看看尸体吧。”

雷惊雨道:“也好。”

他带着吴过和小午穿过前院,走过一道长长的回廊,经过一个大花园,最后来到后院靠北的一所矮房门前。他推门道:“就是这儿了。”

吴过和小午对望一眼,迈步走了进去。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两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房间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冰块,冰块上面并排摆放着十二具尸体,尸体身上又盖着一些冰块。吴过并非没有见过死人,但一次见到这么多尸体,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发堵,几乎就要弯腰呕吐起来。

雷惊雨神色凝重,道:“这儿原本是间柴房,现在临时改做停尸房了。幸好仁义门东北分堂用八百里加急快马运了一些冰块过来,要不这些尸体早就臭了。”

吴过点点头,“嗯”了一声,浓眉微皱,凑上前看了看。

摆放在最前面的第一具尸体身形瘦长,着一件蓝色道袍,头上发髻高挽,想必就是武当派的青云子了。只见他双目暴瞪,阔嘴大张,面容痛苦而扭曲,神情可怖至极。

吴过朝他脸上和脖子上仔细瞧了瞧,未发现任何伤痕。解开其道袍检查,尸体浑身上下干净异常,既无皮肤破损开裂之处,也无紫痕肿块淤血暗伤,只是皮肤异常松弛而且多皱,宛如一具被人抽空了血肉的干尸。

接下来检查第二具、第三具尸体,这是仁义门温、良、恭、俭、让五位堂主中滇南温堂和粤西俭堂的两位堂主,生前可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谁能想到如此高手竟会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死者均是面容扭曲,狰狞恐怖,触目惊心,除衫查看,全无伤痕血迹。再往下查验,一具一具尸体就如一条一条在阳光下晒干了水分的大黄瓜,蔫瘪瘪皱巴巴,脸上的表情更是一个比一个惊恐骇异,仿佛在临死之前都不约而同地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一样。

看完最后一具尸体,雷惊雨急急地问:“怎么样,吴大人?”

尽管他自己早已仔细检验过尸体,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但此时此刻,却还是希望这位江南名捕有新的发现。倘若连他也一无所获,找不出一丝一毫线索,那自己夫妇二人以及仁义山庄上下就真的只有束手待毙的分儿了。

吴过一张轮廓分明的四方脸绷得紧紧的,双唇紧抿,没有开腔,背负双手,围着十二具尸体走了一圈,忽然回头问道:“雷掌门,这些尸体停放有多少天了?”

雷惊雨道:“时间最短的不过一两天,三五天,即便是那两具尸体——”他用手指一指最后边那两具已隐隐发臭的尸体,“也未超过二十天。吴大人,可有什么线索?”

吴过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沉思着道:“嗯,时间不长,又有冰块保存,按理说尸体不应如此干枯,看上去好像一串串风干的萝卜一样。你说是不是?”这话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问雷惊雨。

雷惊雨怔在当场,不知该不该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小午跟随总捕头多年,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躬身道:“大人,且让属下查验查验。”

吴过点头道:“也好。”

小午上前,将十二具尸体反复查验了一番。别看他已年过半百,可干起活儿来却比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利索,而且胆大心细,心明眼亮,极其认真仔细,连死尸头发缝隙、指甲壳里都一一瞧过了。最后,他搜寻的目光在一具尸体的脖子上停了下来。

吴过和雷惊雨不敢出言打扰,只在一旁静静等待。

小午把每具尸体的脖子都仔细检查了一遍之后,抬头问道:“雷掌门,这房间里没有蚊子罢?”

雷惊雨一怔,道:“现时已是秋天,蚊子极少,这屋里放了冰块,温度极低,应该不会有蚊子。”

小午直起腰来道:“这就对了。”

吴过知道他已有所发现,忙问:“如何?”

小午道:“大人,请过来瞧瞧,这是什么?”

吴过疑惑地走近,雷惊雨也急忙凑了上来。

小午伸手抬起一具尸体的脖子,用两根手指撑开死者咽喉处褶皱的皮肤。

吴过和雷惊雨同时看去,只见尸体皮肤绷紧处有两个细若针眼的小红点,一左一右,分布在死者喉结两侧。

雷惊雨“啊”的一声,叫道:“这是针眼吗?难道是被毒针射杀?”

小午不答,继续引着吴过一具一具尸体往下瞧去。每一具尸体的喉结两侧都有两个小红点,红点极细,颜色极淡,加上又是隐藏在死者皮肤褶皱里,若非小午这样经验老道的仵作,常人极难发现,即便发现了,也都会以为是被虫叮蚊咬所至,不会留意。

小午用手比了比每具尸体上左右两个小红点之间的距离,都是约摸三指宽。他站起身,长长地吐了口气,道:“这不是针眼,这些人也不是中毒死的。”

雷惊雨睁大眼睛道:“那是怎么死的?”

小午看他一眼,忽然问道:“雷掌门,你可曾听说过‘吸血鬼’?”

雷惊雨愕然道:“当然听说过。吸血鬼虽然名‘鬼’,却非魔非仙非人非鬼,昼伏夜出,噬血为生,而且永生不死,极其神秘,也极其可怕。据说如果让它咬到,就会被它吸干全身鲜血,痛苦而死。有极个别的人被它噬咬过之后而有幸未死,也会染上尸毒,迅速由人类蜕变成吸血鬼……。这些都是传说中的故事,难道……。”

小午道:“世界无奇不有,这不是传说,这是真的,我相信世上真有这种‘东西’存在。”

雷惊雨一怔,盯着他道:“你、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小午指着尸体脖子上的小红点道:“这不是针眼,这是齿痕,这些人身子干瘪异常,并非中毒而死,而是被某种生灵吸尽全身鲜血之后痉挛而死。”

吴过道:“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人也可以咬人,人也可以吸别人的血。”

小午道:“大人,您错了,人的齿痕是一排一排,而不是一点一点,只有一种牙齿咬过人之后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那就是又尖又利的獠牙。”

吴过看着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小午接着道:“大人,属下敢肯定,这些人绝不是为人类所伤。”

雷惊雨几乎要跳起来,道:“不是为人类所伤?难道、难道他们是死在吸血鬼的獠牙之下?难道、难道这世上真、真有吸血鬼?”

小午点头道:“古老的传说中,有渴血的精灵,吸血的僵尸,噬血的恶魔,除了它们,还有谁能如此轻易吸去他们身上的鲜血夺去他们的生命?”

“真是吸血鬼?”雷惊雨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看着满地尸体,脸色惨变,道,“难道真的是吸血鬼?”

小午没有再说什么,走到屋角的一只水盆前,把手伸进去,用力洗了起来。

“啊呀!”雷惊雨似乎想到什么,突然跳了起来,满脸惊恐,浑身发抖,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道,“难、难道她说的是、是真话?”

吴过眉头一皱,警惕地道:“谁?谁说的话是真话?”

“哦,没、没有谁,没、没什么。”

雷惊雨蓦地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咳嗽一声,恢复常态,带引二人走出停尸房,道,“多谢两位为雷某解开了心中谜团。”

吴过道:“雷掌门不必客气,验尸破案原是本捕分内之事。不管凶手是人是鬼,本捕自当全力追查。只是眼下谜团虽解,顽凶未获,如果杀人凶手真是灵界异类,倒是难以应付,雷掌门还得多加小心才是。若仁义山庄一时人手不够,请知会知府衙门一声,本捕自当尽力相助,以策安全。”

雷惊雨忽然仰起头来,哈哈一笑,神情倨傲地道:“吴大人好意,雷某心领了。”言下之意,是说仁义山庄足以应付得来,无需官府插手。

说话之间,三人已走到前院,吴过还想说句什么话,雷惊雨却忽地高声叫道:“小翠,送客。”

那名叫小翠的丫环应声走了过来,吴过和小午只好拱手告辞。

雷惊雨神情淡漠,说声:“恕不远送。”转身离去。

一出庄门,小午回头见小翠已关了大门,便道:“大人,您可曾发现有什么异样?”

吴过微微一笑道:“你是说雷惊雨对咱们的态度前后有别?”

小午点点头道:“正是。雷惊雨起初对咱们还算客气,听属下说出作案凶手是灵界异物吸血鬼之后,初时吓得半死,转眼却就镇定下来,而且态度大变,还在大人面前摆谱,大人说要请衙门里的兄弟来援手,他连睬也不睬。这是为何?”

吴过道:“他由惊到怕,由怕到慌,最后却一反常态,满不在乎,前后态度如此反差,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若不是故意装英雄撑门面,便是成竹在胸,已然有了对付吸血鬼的法子。”

小午奇道:“他会有什么办法呢?”

吴过叹了口气,回头望着仁义山庄紧闭的大门道:“我听老人们说,吸血鬼异能超强,噬血成性,昼伏夜出,神秘莫测,极难对付。我倒希望他真有法子应付。”

他略一沉思,又道:“小午,你带几名兄弟在仁义山庄四周布下暗哨,山庄里有什么人来人往风吹草动,立即禀报。”

小午躬身领命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3

夜幕降临,天地间笼罩着一丝凉凉的秋意。

小午忽然来报,道:“酉牌时分,仁义山庄来了一位骑青驴的道长,头发胡子全白了,看上去至少有八九十岁年纪了。雷惊雨亲自出门迎接,属下隐约听到他称呼那老道为‘通灵道长’,语气神情极为恭敬客气。”

吴过微微一怔,道:“通灵道长?难道是连云山青云观的通灵道长?”

小午道:“属下也是这样猜想,除了连云山青云观,哪里还有另外一个通灵道长。”

连云山青云观通灵道长道行高深,德名远播,高山仰止。只是他十年以前就已闭关修炼,专心向道,不再过问尘世俗事。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青阳城中呢?

小午道:“只怕是雷惊雨请他来对付吸血鬼的,难怪早先雷惊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原来他有这个牛鼻子老道相助,自然是什么邪魔歪道都不用过虑了。”

吴过道:“极有可能。只是连云山在青阳城东南几百里以外,即便咱们上午一离开仁义山庄雷惊雨便飞鸽传书去请这老道,至此也不过三个时辰,这老道说到就到,速度之快,当真胜过天外飞仙。再说通灵道长早已闭关多年,雷惊雨又怎么能请得动他的真身呢?这倒是奇了。”

小午道:“属下再去打探,一有消息立即来报。”

未出半个时辰,小午飞身来报:“通灵道长和雷惊雨从仁义山庄后门行出,趁着夜色,往西而去。通灵道长一人一驴,雷惊雨一个随从未带,轻装从简,行色匆匆,不知干什么去。”

吴过眉头一皱,奇道:“如果是对付吸血鬼,通灵道长只需等候在仁义山庄,一俟吸血鬼出现,便可作法擒拿,根本用不着跑到山庄外头去。两人黑夜出行,神秘其事,所为何来?走,咱们也去瞧瞧,看看他们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二人出门之后,拐上仁义山庄后面那条青石小路,展开轻功,急追而去。约摸盏茶光景,听到前面銮铃叮当作响。

两人举目一看,只见星光小道上,一名手拿拂尘的白发老道骑在一匹青驴上,不急不徐地向前走着,叮当叮当的铃声正是从青驴脖子上发出的。

雷惊雨在前引路,也走得不快。

吴过暗叫一声惭愧,若他二人施展轻功一路疾走,自己未必能这么容易赶上。他回头瞧瞧,小午始终跟在自己身后两三尺远,脚步轻盈,口中大气不喘,不由得赞道:“小午,你有如此好的轻功,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小午笑笑道:“大人,跟您相比,属下还差得远呢。”

为了不让前面二人发现,两人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与前面保持着十余丈远的距离,徐徐前行。

雷惊雨左手提着一只长长的布袋,布袋里不知裹着一件什么东西,身上未带兵器,不时回头拍拍驴背,似乎是在催它快走。那驴子却似乎懒散惯了,他越是拍打反而走得越慢。通灵道长坐在驴背上,始终一言不发。

青石小路一直通向东边城门口,路途不远,但青驴却摇摇晃晃走了个把时辰才得出城。出城之后,雷惊雨和通灵道长仍然择路东行。

出了城门,路就难走多了。初时脚下还是一条大路,虽然不甚平坦,却还可以两人并排走过,到了后来,路面越来越窄,最后只剩下了一条高低不平泥水未干的羊肠小道在树林杂草间蜿蜒穿行。

星云暗淡,四野无光,道路两边阴风阵阵黑影绰绰,奇声怪叫不断传出,似是寒夜枭鸣,阴间鬼叫,令人毛骨悚然。饶是吴过艺高人胆大,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只听得前面銮铃忽止,雷惊雨大声道:“道长,到了。”

通灵道长略一点头,从驴背上轻飘飘跃了下来。吴过和小午急忙闪身躲进路旁杂草丛中,只探出半截头来观察动静。

小午抬头一看,在吴过耳边道:“这不是茅草山乱葬岗吗?”

吴过定神四顾,但见这里杂草丛生满目坟茔磷火闪动鬼气阴森,正是乱葬岗上。

茅草山位于青阳城东十里处,山侧有一块荒地,是专门埋尸修坟的地方,便是乱葬岗了。听说这里经常闹鬼,所以极少有人来。一年之前,仁义山庄遭遇变故,庄主夫人白如雪的尸体便是在这里被人发现的。后来雷惊云的无头尸和白如雪都埋葬在此。

微微星光之下,只见雷惊雨走进坟场,找寻片刻,忽然在一座坟墓前停下,用手一指道:“道长快过来,就是这里了。”

吴过闻声看去,他所指的正是白如雪的坟墓。吴过曾来祭拜过雷惊云夫妇,故而一看便识,暗想:他深更半夜来找白如雪的坟墓干什么?难道是请来通灵道长作法祭奠兄嫂亡灵?可今天并非雷惊云夫妇的祭日呀。

只听雷惊雨道:“道长,那我可就动手了,你做好了准备没有?”

通灵道长却始终一语不发。雷惊雨见他不理自己,讨了个老大没趣,伸手从提来的袋子里拿出一件长长的器物来,却是一柄铁锹。他挥起铁锹,狠狠朝白如雪坟上挖去。

小午一惊,低声道:“他想干什么?”

吴过摇摇头,示意他噤声,相距如此之近,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为雷惊雨和通灵道长所警觉。其实吴过也看出来了,雷惊雨是要挖坟开棺,心中也暗自惊疑,猜不透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雷惊雨心中有事,浑然未觉咫尺身边的杂草丛中竟藏得有人,只顾甩开臂膀,奋力挖土。铁锹不时碰到泥土中的砂石,发出叮叮的声响,于这深夜的坟场里听来倍觉诡异。

不过盏茶光景,雷惊雨已经挖开了白如雪的坟丘,露出了一具漆黑的棺材。雷惊雨稍稍喘了口气,扔掉铁锹,用手抓住棺盖两边,用力一掀,只听一阵吱嘎乱响,那具钉着数排大铁钉的密封的棺材竟被他缓缓揭了开来。

棺盖一揭,忽然间一阵阴风扫过,宛若有无数鬼怪从棺材中跑出来,天地间那种摄人心魄的恐怖气息又浓了几分。

借着刚才风吹杂草的沙沙声的掩护,吴过和小午又快速地向左边移动数丈,悄然登上了距坟场更近的一处灌木掩映着的高地。伏在高地上,正好可以看见敞开的棺椁里的森森白骨。

雷惊雨忙完这一切,饶是习武之人,也不禁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扭头对通灵道长道:“道长,请你施法吧。”

通灵道长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回身从驴背上拿出一根桃木树枝,有鸡蛋粗细,一尺来长,左手手掌伸直作刀状,连削数下,那掌沿竟如刀锋一般,只见木屑纷飞中,那根桃木树枝已经变成一枚一头粗一头尖的木钉了。

吴过见通灵道长在不动声色中露了这一手上乘武功,不禁心下骇然。

通灵道长走近棺材,口中念念有词,忽地右手一指,将桃木钉插入白如雪尸骸胸口,左手衣袖一挥,桃木钉便直钉下去,深入尺许,只有少许木柄留在外头。

通灵道长双手向天一指,手中忽地多了一道灵符。他将灵符粘在桃木柄长,嘴里叫一声“咄”,那符箓竟无火自燃,烧化之后,灰烬落在白骨上。

通灵道长做完这些,轻轻摇一摇头,叹了口气,背转身来,并不说话。

雷惊雨见大功告成,不由得大喜,围着白如雪的棺墓走了一圈,心下甚为得意,哈哈大笑道:“白如雪呀白如雪,你临死之前说即便死了也要变成吸血鬼来向我索命,想不到你这死鬼的话居然真的应验了。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现在通灵道长亲自出马,用桃木钉钉住你的尸首,用灵符镇住你的灵魂,看你魂飞魄散之后还怎么变鬼害人。”

说到最后几句,他已是咬牙切齿,话语之中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恚恨与恶毒之意。说完又向白如雪的尸骨吐了几团口水,这才合上棺盖,用手掌将撬起的铁钉一枚一枚敲落。

吴过见他举手之间露了这手硬功,脸色微变,心中忖道:这份功力,倒也罕见。

雷惊雨盖好棺木,拍拍手上的泥尘,转过身来,却蓦地怔住了。只见四野苍茫,黑暗中早已不见了通灵道长的身影。就连一直睁大眼睛注视着场中变化的吴过也不知通灵道长是什么时候骑驴离去的,心下既是吃惊又是佩服。

雷惊雨见自己落了单,急忙将泥土填上,埋住棺木,修好了坟,拖着铁锹便走。

吴过和小午远远地跟着,直到看见他进了城,估计是要回仁义山庄去了,这才止住跟踪的脚步。

子夜时分,吴过和小午回到了城里。当时正逢太平盛世,虽然已是半夜,街上仍然有些店铺灯火通明,日夜营业。两人在“一滴香”酒肆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几样小菜一壶温酒,细酌慢饮起来。

酒过三巡,小午忽然忍不住道:“大人,今晚的事可真有些蹊跷。”

吴过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酒道:“小午,你心里明明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

小午不好意思地笑了,道:“还是大人厉害,什么事也瞒不过您。我想白如雪是雷惊雨的大嫂,就算他不喜欢她,也用不着在她死后来挖坟开棺。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吴过看着他问:“那你说是为什么呢?”

小午狠狠地往喉咙里灌了一杯酒道:“只有一个可能,雷惊雨就是那个冒充稳婆进入仁义山庄杀害雷惊云夫妇的凶手。白如雪临死之前一定认出了他,并且对他说了‘我死之后,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之类的咒语。所以当今天上午属下一推断出仁义山庄一系列命案的凶手是吸血鬼之后,雷惊雨便立即想到了白如雪临死前的话,也便立即断定极有可能是白如雪亡灵不散,真的变成吸血鬼上门索命报仇来了。想到这一层,他反而不怕了,因为他知道再厉害的妖魔鬼怪,也绝非通灵道长的对手,只要请到通灵道长下山镇住白如雪的亡魂,便可太平无事了。所以他上午就现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吴过道:“你说雷惊雨弑兄杀嫂,那他的动机是什么?”

小午脱口道:“那还用说,青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自然是为了仁义山庄地下埋藏的宝藏。雷老爷子临终前将自己身后的遗产分为两份,谁知这个不争气的二儿子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想得到两份遗产,所以他先要了仁义门掌门之位,得了父亲的绝世刀谱,有了势力,学好了刀谱上的武功之后,便来杀兄弑嫂,夺取财产。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吴过点点头道:“说得有道理,但是有两个疑点。其一,通灵道长乃前辈高人,闭关多年,雷惊雨怎能请得动他?而且道长道行高深,德名远扬,又怎是助桀为虐为非作歹之人?”

小午怔了半晌,摇头道:“我不知道。”

吴过道:“其二,如果雷惊雨真的亲手杀死兄嫂二人,那么按常理推测,雷惊云白如雪夫妇二人都极有可能化作厉鬼回来报仇,而且相比之下,雷惊云惨死于亲兄弟手下,冤气更重,怨气更浓,较之白如雪,更有可能亡灵不死,回来索命。为什么雷惊雨只打开了大嫂白如雪的棺木,而未对雷惊云的遗骇动手脚呢?难道他就不怕兄长变作吸血鬼来找他报仇吗?”

小午一拍大腿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照理说他也应该用桃树木钉钉住他大哥才对呀。他为什么却连看也没看他大哥的坟墓一眼,仿佛完全没放在心上一样呢?”

吴过仰头干了一杯酒道:“只有一种可能,他知道雷惊云根本就没死,所以根本用不着怕他变鬼害人。”

小午睁大眼睛道:“雷惊云没死?难道在仁义山庄发现的那具无头尸不是他?”

吴过道:“那人虽然穿了雷惊云的衣衫,身材体格各方面也都跟雷惊雨差不多,但却极有可能是一具假尸。雷惊雨把他的头割了,就是要让咱们误认为是雷惊云的尸体。”

小午问道:“难道真正的雷惊云还活着?”

吴过道:“他应该还活着,不过却不知道被雷惊雨囚禁在哪里了。我猜想仁义山庄地下埋藏宝藏的地方一定机关重重,陷阱遍布,没有图纸指引,谁也进不去,谁也得不到宝藏。雷惊雨要从兄长身上得到藏宝图,所以不能杀他,只能将他囚禁起来,逼他交出藏宝图。雷惊云知道自己一旦交出藏宝图,便失去了利用价值,那么他的死期也就到了,所以至今不肯将图纸交出,否则雷惊雨早就得到那批宝藏搬出仁义山庄这座凶宅了。”

小午还有一点不明白,问道:“雷惊云既然未死,雷惊雨为什么要弄来一具无头尸造成他已被杀身亡的假象呢?”

吴过道:“如果官府知道仁义山庄的主人还活着,会轻易将仁义山庄交给雷惊雨夫妇接管吗?雷惊雨若不能接管仁义山庄,一旦藏宝图到手,他又怎么方便挖出山庄地下的宝藏呢?”

小午前后想一想,觉得十分有理,忽地拍案而起,道:“大人,咱们这就去拘捕雷惊雨,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吴过摇摇头,面色凝重,道:“倒也不必急在一时。此事滋事体大,还是待明天一早向知府大人禀报过之后再行定夺。再说雷惊雨身为仁义门掌门人,仁义双刀纵横江湖极是厉害,武功只在你我之上,不在你我之下,咱们怎么对付他,还得计划周详才行。”

小午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下来道:“那倒也是。来,喝酒,喝酒。”

4

第二天早上,天气凉爽。

吴过刚刚起床,大门便被人拍得砰砰作响。他眉头微皱,开门一看,却是小午。

小午满头大汗地闯进门来,气喘吁吁地道:“大人,雷、雷惊雨他、他……。”

吴过瞧见他脸上神色,已知有事发生,不由得蓦然一惊,连手中洗脸的帕子也掉了,急道:“他、他死了?是自杀还是被吸血鬼所害?”

小午连连摇头,喘了口气道:“不是。他、他今天一早,便自缚双手到知府衙门投案自首来了。”

“哦,有这等事?”

吴过怔了一下,大感意外,皱眉想了一想,弯腰拾起手帕擦了把脸,披上长袍跨出门道,“走,咱们去看看。”

两人快步赶到知府衙门,只见堂上已经围了不少衙役捕快,雷惊雨双手双脚都已被牢牢捆住,倒在冰凉的地面上直喘粗气。

吴过脸色一沉,快步走近,扶起雷惊雨,呵斥衙役道:“岂有此理,你们怎能对雷掌门如此无礼。”

衙役们闪到一边,委屈地道:“大人,是雷掌门自己要咱们捆的。”

雷惊雨看见吴过,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去,道:“吴大人,不关诸位差爷的事,是雷某自己要求他们绑的。我雷惊雨为了得到仁义山庄地下埋藏的宝藏,不惜弑兄杀嫂,连刚刚出生的婴儿也不放过,真是狗彘不如,天理不容。今日雷某幡然悔悟,特来自首,不求轻饶,但求一死,以赎罪孽。请大人发落。”

吴过皱了皱眉头,往他脸上瞧去,跪在他面前的,哪里是平日那个倨傲阴鸷不可一世的雷大掌门人,但见他双目无光,颧骨凸出,面无血色,恍若病夫,不由得大吃一惊,不过一日之间,他竟消瘦、憔悴、苍老得如此模样。昨天晚上,仁义山庄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面在心中盘算着,一面装出大感惊讶的神情,道:“哦,雷惊云夫妇是你所杀?”

雷惊雨毫不隐瞒,点点头道:“正是。我虽然当上了仁义门掌门人,却仍不知足,还想将仁义山庄的地下宝藏据为己有,但惮于我大哥武功高强,大嫂精明过人,一直不敢贸然动手。直到一年之前,我大嫂分娩之夜,我才终于找到杀兄夺宝的机会。大嫂临产,我大哥和仁义山庄上下一定会乱成一团,全无戒备,此时动手,定能成功。我首先吊颈勒死我大哥要请来接生的那位稳婆,然后易容成她进入仁义山庄。我支走所有的丫环,在大嫂房中装模作样地忙了一阵,然后出来说是难产,叫大哥进房帮忙。大哥一听大嫂难产,十分危险,早已六神无主乱了阵脚,哪里还顾得上防范我这个冒牌稳婆。我趁他不备,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大嫂惊觉有变,抱着刚刚产下的孩子跳窗逃走。我在城东十里茅草山追上了她,连砍数刀,将其砍死,见那婴儿兀自哇哇大哭,一怒之下,就将他在石头上摔死了。再后来,我就以死者唯一至亲之人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接管了仁义山庄。”

吴过双目如电,盯着他似乎要把他看穿一般,忽然道:“你为什么要来自首?你自己不说出来,这些事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雷惊雨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是的,这件案子做得干净利落,官府查了这么久都没有线索,我不说绝对没有别人知道。但是我自己知道,天上的神仙也知道。别人不会来找我,但是我自己的良心却不会放过我,死者的亡灵更加不会放过我。自从仁义山庄闹鬼之后,我更是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我知道这吸血鬼是我大哥大嫂的亡灵变的,他们是向我索命报仇来了。昨晚我请了道士到兄嫂坟前施了镇邪大法,回家之后,才知道一切都已被内子发现了。在内子的追问之下,我向她说出了自己窥觑宝藏弑兄杀嫂的实情。内子听了,当时就恨不得一刀杀了我为她姐姐白如雪报仇,最终却还是不忍下手,只是苦苦劝我向官府自首。我心力交瘁,早有此心,经过一夜辗转思考,觉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有早日自首,方能得到解脱。所以今天一早,我就自缚双手,到知府衙门认罪来了。”

吴过道:“如此说来,倒是应该感谢尊夫人的深明大义了?”

雷惊雨点了点头,神色黯然,仰天长嘘,闭目待死。

吴过忽地冷笑一声,双目如电,直盯着他,冷声喝道:“雷惊雨,到了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嘿,你大哥真的已经被你杀死了吗?多背一条人命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雷惊雨脸色一变,额前顿时冒出一排冷汗,忽然彻底蔫了下来,瘫倒在地上叹了口气道:“人称吴过为江南名捕,果然名不虚传。大人明察秋毫,雷某佩服。实不相瞒,一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只杀了我大嫂白如雪和她刚出生的孩子,却将我大哥点倒之后囚禁了起来,另找了一具无头男尸穿上他的衣服冒充他。”

吴过问:“你为什么没有杀你大哥?”

雷惊雨垂头道:“因为没有藏宝图,任何人也进不了宝藏。而那张藏宝图的下落,我父亲死后就只有我大哥知道。所以我当时不能杀他,我要逼他交出藏宝图。”

吴过问:“他交出来了没有?”

雷惊雨叹道:“他死也不肯交出,所以我一直不敢杀他。”

吴过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雷惊雨道:“他被我囚禁在仁义山庄后花园的地牢里。这件事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连内子我也未告诉。”

吴过逼视着他,冷声道:“你既有赎罪之心悔过之意,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本捕雷惊云还活着?倘若本捕不问,那雷惊云岂不是要被活活关死在地牢里?”

雷惊雨再度抬起头来,看着他狡黠一笑,道:“其实即便大人不问,雷某最终也会交代明白。雷某隐瞒不说,只是想考一考大人,看看大人是否当得起‘江南神捕’这个名号。”

吴过一怔,道:“考一考我?”

雷惊雨看着他道:“对,考一考你。”

吴过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才冷声道:“很好,这才是雷大掌门行事的风格。”挥一挥手,大声叫道:“来人,将雷惊雨押入大牢,听候知府大人发落。”

只听一声发喊,数名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拥而上,架起雷惊雨便拖下堂去。

吴过又道:“小午,你带几名兄弟跟我一起去仁义山庄开牢放人,救雷惊云出来。”

小午躬身道:“是,大人。”

吴过和小午带人来到仁义山庄,只见一位白衫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遮着头顶淡淡的阳光迎了出来。

她脸色苍白,嘴唇鲜红,一双凤目细长细长,风貌楚楚,妩媚中透出一丝冷傲,美丽中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凄艳。

人如其名,吴过当然识得她就是雷惊雨的妻子白如霜。当下长揖到地,朗声说道:“多谢雷夫人深明大义。雷夫人劝夫自首,高风亮节,本捕深感佩服。”

白如霜轻轻还了一礼,红着眼圈问道:“他、他还好吧?”

吴过道:“雷夫人放心,雷兄一切都好,只是暂时不能自由走动,结果如何,相信知府大人自有公断。”

白如霜强展欢颜,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见他竟带了数名差人前来,微微一惊,道:“大人这是要搜查敝庄吗?”

吴过知她误会了,当下也不说雷惊云被关在仁义山庄地牢中一事,只道:“雷夫人不必惊慌,雷兄交代,在仁义山庄后花园的地牢中放了一点东西,叫本捕过来看看。”

白如霜奇道:“后花园地牢?我怎么不知道那里还有地牢?”

吴过道:“也许雷兄没有告诉夫人。”

白如霜犹豫一下,道:“既是如此,大人请进。”

一行人径直来到后花园,但见假山流水,亭台相间,极是别致。吴过四下一看,山水亭台花草树木之间全无痕迹,根本看不出地牢在什么地方。他忽然想起雷惊雨说的那一句话:只想考一考你。

他故意不将地牢的位置告诉他,是想考一考他的智慧,还是另有他意呢?

吴过想了想,吩咐众人道:“大伙在花园里仔细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奇洞怪石暗记之类的东西,勿必要找到地牢入口。”

众人齐应一声“是”,分头在花草丛中山水石头之间寻找起来。不大一会儿,便将整个后花园都搜寻了一遍,并未发现地牢入口。却有一名衙役拿着一块两三寸宽的布片跑过来道:“大人您看,这是在那边花草丛中捡到的,上面还写着字呢。”

吴过接过一看,只见那布片上写着六个淡淡的红字:抱薪火,凄风苦。他皱了皱眉头,把布片递给小午。

小午看了,也不明白布片上六个字意何所指。

他又把布片递给白如霜,白如霜看了,笑一笑道:“是下人们练习写字,字写得不好,让大人见笑了。”随手将布片扔到青石路边的小湖中。

吴过背着双手,在花园中转了转,忽然发现假山旁边依山而筑的凉亭中放着一张石桌,周围摆着几把石凳。石桌上不染纤尘,十分干净,石凳上却积了不少灰尘,仿佛从来没有人坐过。

他略略一想,便已明白个中缘由,双手抬起石桌,轻轻移开,果见安放石桌的地方露出一个圆圆的大洞,凉风飕飕,直往外冒,看来地牢大概就在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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