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 章|顶大梁左徒负重 履商约王亲走险(1/5)

几盏宫灯亮着,远处依稀传来鸡鸣。

怀王依旧坐在他的书阁里,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面前的几案上,赫然放着三卷竹简,两卷是屈平的表奏,一卷是屈平从苏秦处带回来的《商君书》。

宫尹侍立于侧,眼睛闭着,头勾着,显然有些顶不住了,头陡地点一下,身子差点儿歪倒,打个愣怔,紧忙站直。

许是让他的这个动作惊到了,怀王睁开眼,瞟他一眼,目光转向几案。

怀王伸手,拿起屈平的表奏,目光落在几个字眼上,分别是“联齐抗秦”、“吴起之法”,良久放下。

怀王眼前浮出屈平的形象,耳边浮出屈平的声音:

“……苏子说,楚国虽大,却四处封国裂土,实为五指张开的巴掌,秦国在商君变法之后,已成一只铁拳。以铁拳对散掌,楚人必败。若想与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变法改制,化掌为拳;二是坚持合纵,与齐为盟,相互声援;三是用贤任能,修整武备,严阵以待!”

“……秦人气勇,一勇在赏,二勇在器。秦国王命,直接奖罚兵士个人,任何士卒只要斩敌就有功,有功就受赏,反之,溃退则受罚。而楚国制命不是,王命奖惩只对将,不对具体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赏,战死得不到抚恤,溃退自然也不受罚,因为王命惩罚的只是将官,这也可说明为什么景将军一战败就要负罪自裁……”

“……景将军兵分三路,其他两路战况如何呢?西路未战而回,东路一举收复涅邑、黑水关二地,可伤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战的只有景将军的中路,是王师!”

“……我有大军二十一万,秦人仅有区区五万,这是辗压优势,即使我中路战败,倘若其他二路奋勇向前,商於之战断也不是这般结局……”

“水。”怀王伸手。

“王上,”宫尹紧忙过来,端起两只玉杯,一杯自己品一口,见温度正好,将另一只双手呈上,“这水不冷不热,正好呢。”

怀王接过,咕嘟咕嘟一气饮下,将杯子递回。

“王上,”宫尹又续一杯,搁在案上,“鸡都叫了,龙体要紧哪!”

怀王闭目,没有理他,也没再伸手要水。

“今宵,不,是昨夜,该到郑娘娘了,她……一直在候着王上呢。”

“对她讲一声,更作明日吧。”怀王指向殿门,“这就去。”

宫尹应过,刚刚出门,迎头遇到郑袖,手里抱着她的琴。

“娘娘?”宫尹惊愕。

“嘘!”郑袖冲他努下嘴,轻轻趋进,一直走到怀王近旁,见他仍在闭目沉思,遂在客席坐下,将琴放下,摆好,轻拨琴弦。

随着一声弦动,怀王陡地睁眼,方才看到郑袖。

“是你?”怀王惊喜。

郑袖给他个笑,顾自拨弦。

弦音清幽,如丝如缕,如点如滴。

怀王的两眼充满爱意,一股暖意油然涌出心底。

怀王站起来,拿起案边王剑,声音响亮:“郑袖,来个劲的!”

“臣妾来了!”郑袖话音落处,指法改变。

一时间,御书阁里,弦声铮铮,龙飞剑舞。

一曲舞毕,天已大亮,雄鸡啼过三遍。早有宫人端来净水,怀王洗过,转对宫尹:“传旨,召靳尚!”

天麻麻亮就蒙召,靳尚不明所以,心急火燎地赶到宫中,却是怀王要他陪吃早餐。

用过早膳,怀王脱去王服,换作一身贵族常装,吩咐宫尹轻车出宫。轻车非王辇,显然怀王要简服出行。宫尹共安排两辆驷马辎车,怀王邀靳尚同车,宫尹与侍卫长乘坐另一辆。

“王上欲驾何处?”走有一程,靳尚终是憋不住,小声问道。

“一到你就晓得了。”怀王朝前一指。

待车马停在一处府宅,靳尚方知怀王是来寻屈平的,心头一凛,但迅即现出悦色,跳下车召唤门人。门人出来,应说屈平回他的草舍去了。

“王上,”靳尚小声禀道,“屈大夫的草舍臣去过一次,晓得路径。是臣去召他过来呢,还是——”

怀王朝前又是一指:“带路。”

“好咧!”靳尚跳到车前,换下御手,驾车径出南门,驶入一条沿河水岸边修筑的林荫小道,在屈平的草舍外面停住。

“王上稍等,待臣进去,请屈大夫迎驾!”靳尚禀道。

怀王没有应他,吩咐侍卫长等候在门外,朝宫尹、靳尚努下嘴,大步走向柴扉。

柴扉是虚掩着的,并无门人。

靳尚噌地跳前一步,推开柴扉,迎请怀王。

“王上,”靳尚指向宅院,一脸是笑,“就臣所知,屈大夫这个宅院在郢都当是独一无二的!”

“说说看,”怀王打量柴扉,“怎么个独一无二了?”

“院中别无草花,只长四物!”

“是何四物?”

“兰、竹、梅、菊!”

怀王大步走入,果见院落阔大,放眼望去,果然如靳尚所言,内中只有兰、竹、梅、菊四种植物,是分区种植的。最多的是兰花,占去绝大部分苑圃,菊花只在甬道两侧,至于竹与梅,皆在周边。整个苑圃甬道纵横,错落有致。除四物之外,真还看不到一株野草,更不用说有杂植了。

老花匠蹲在兰苑里不知忙些什么,见他们过来,站起,拱手笑笑,又埋头干活。

前面是两排草舍,陡传来乐声。

“嘿,”怀王住步,听一会儿,笑道,“这人倒是逍遥哩!”快步走去。

三人沿甬道走过第一排草舍,现出一块草坪,坪上坐着七八个乐手,皆着巫服,操弄管弦金石。还有两个巫女动也不动地站在一侧。

怀王三人隐在草舍里。

一阵嘈杂的声音磨合过后,钟磬起韵,琴瑟和合,一曲巴山巫乐响起来。

巫乐响有一阵,怀王、靳尚眼前一亮,一个身披白纱的女子随着节奏缓缓舞入草坪。

是白云。

白云的纱衣是由一层细细的蜀丝织成的,薄到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无不展现在这白日的光里。但她似已进入某种法术状态,对周围人事浑然不觉,顾自跳起一种怀王从未见过的奇怪舞蹈。

让怀王更为惊呆的是,随着白云的手招向一个方向,一个全身赤裸、头戴羽冠、只以一圈花环围在腰间以遮羞的男子跑出来,走向那女子。

是扮作巴巫的屈平。

白云向他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巫乐舒缓。

白云拉住屈平走向草坪中央,住脚,两只大眼如磁石般盯住屈平。

屈平也看向她。四目对视。

怀王完全觉出了屈平的不自在。

然而,在白云富有魔力的凝视下,屈平渐渐着了魔。

屈平的魔症越来越大。

白云移动脚步,唱歌。

屈平跟着她动,跟着她唱。

怀王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

白云越舞越快,屈平就如一具木偶,随着她的舞动而舞动。

白云的舞姿越来越丰富,难度越来越大,屈平竟如事先排练好似的,与他配合得恰到好处。

二人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知跳有多久,怀王的眼都看花了,总算听到舞曲缓下来,渐渐止住。

二人的舞蹈也缓下来,随着乐音住在场心,依旧如开始一般,四手相拉,四目对视。

显然,二人仍在恍惚中。

怀王的两只眼睛死死锁在白云身上。

“王上,”靳尚看得真切,凑他耳边,声音极轻,“臣晓得这个女子!”

“哦?”怀王看向他。

“那晚臣与屈遥奉命召请景翠,刚好遇到屈平举办招魂仪礼。臣寻景翠,见他也在现场,就没打扰他,站在身后观看。屈平扮巫阳,刚要招魂,出现险情,乌云忽来,电闪雷鸣,眼见就要下暴雨。招魂最忌雷雨,雷声会惊到魂,雨湿招幡,幡就招展不起,魂就无所可依。大巫祝急了,上场协助,但止不住呀。屈平大急,跪在场上,正祈求中,这女子上台施法,跳的正是此舞。她跳过之后,风住云退,现出晴空。再后,她与屈平共同招魂,臣看到天上流光纷纷飞逝,说是众英魂归来了。全场无不流泪,然后,景将军就……就走出去,走到旷野,寻到一棵大树,挂到枝上。幸好臣与屈遥赶得及时,救他下来,否则,王上就见不到景将军了!”

怀王“哦”出一声,眼珠子仍旧盯在白云身上。

“听屈平说,此女是个巴地祭司。”

怀王再次“哦”出一声,径直走出隐处,走向草坪。

怀王的两眼直直地盯在白云身上。

屈平背对怀王,而白云正好面对他们。

白云惊愕。

白云身子一抖,从行巫的恍惚状态中醒过来,见怀王已经走到屈平身后,屈平却浑然不觉。显然,他的身心依然在恍惚中。

怀王住脚,二目如炬,所有炬光射在白云近乎赤裸的青春躯体上。

薄纱里面,纤毫毕现。

突然走进两个男人,且被面前之人这般盯视,白云极不舒服,拉着屈平的手一松,一个转身,径自离去,款款走向她的草舍。

望着她的背影,屈平若有所失。

有巫女认出怀王,吓傻了,跪在地上,叩首,不敢抬头。

所有巫女尽皆跪下。

屈平感觉异样,转身,赫然看到怀王,先是发呆,继而窘迫。欲进礼,赤身裸体;欲说话,舌根发僵;欲逃走,腿脚不听。

怀王的嘴角浮出笑,轻轻鼓掌。

屈平依旧僵在那儿。

怀王看向靳尚。

靳尚不由分说,扯住屈平的手,将他拉进他的草舍,取下他的羽冠与花环,寻到他的衣服,匆匆为他穿上。

屈平的舌头总算是反应过来,急切问道:“靳大人,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嘿,”靳尚悄声,“在下也是不晓得呀。王上早早召我,约我见你,先到你府上,又寻到此处,见你柴扉开着,就进来了,谁晓得你们这在……”

“唉,”屈平苦笑,“这下出丑了!”

“你唉个什么?”靳尚诡诈一笑,“这又怪不得你,失礼也是大王的事。走吧,快去见礼!”

二人走到前面的草舍,见怀王已经坐在客厅的主席位上,宫尹立在他的身侧。

屈平入见,叩首:“臣……死罪!”

“呵呵呵,”怀王眉开眼笑,“屈平哪,请起,请起!”

“臣……委实不知……”屈平再叩。

“呵呵呵呵,”怀王扬手,“起来,起来,难道还要寡人拉你不成?”

屈平谢过,挨靳尚坐了。

“屈平哪,今朝寡人开眼界了!”

“臣……”屈平脸色涨红,再现窘态。

“不是别的,”怀王笑了下,解围,“寡人指的是这个舞蹈。你俩跳得真好哇,寡人观舞无数,此舞却是没曾见过哪!”

“臣……谢王不罪之恩!”屈平拱手。

“你还没讲是何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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