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五)(2/2)

聂怀桑道:“若是武力难以压倒,自然是苦肉计最好用,这有什么稀奇?”

魏无羡道:“是啊,没什么稀奇。”

——这时,忽然有个小小的声音道:“阿爹,我觉得,可能真不是他做的呀。上次在义城,是他救了我们。这次他好像也是来救我们的……”

——他顺着这声音望去,说话的又是欧阳子真。然而,他父亲立刻斥责了儿子:“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你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没想到这时候居然还会有个别人家的孩子为自己辩解,魏无羡不禁道:“哦呀,这小朋友不错啊?有胆色。”

蓝忘机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当初在义城不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也不存偏见,所见皆可为本真,现在即便知道了,他与夷陵老祖没有旧恨,自然是看到什么,仍能当成什么。

不过,敢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也的确是颇为大胆了。

——收回目光,魏无羡从容道:“明白了。”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他否认的,可以被强加;他承认的,可以被扭曲。

蓝景仪道:“魏前辈这样……忽然……就觉得好难受啊……”

魏无羡默然不语。

难受?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还未走到和另一个自己一样的境地,他却莫名十分理解。

旁观者读这一句话,或许会有几分难过。可一个人真要走到这一步,其实也就不会觉得难受了。

他“嗤”了一声,道:“这算不算‘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虽然顺序因果颠倒了,可含光君逢乱必出多少年啊,不过一朝,仿佛尽作了虚无。”

——原先的蓝忘机说话倒是很有分量,但是和他搅合到一块儿之后,怕是也成为众矢之的了。本以为世家这边好歹有一个蓝曦臣坐镇,应该还能斡旋一番,谁知蓝曦臣和金光瑶都没有到场。

孟瑶道:“魏公子射日之征出了多少力,战事一歇,不也无人肯念你的好?从前有分量,不过是因为,并未当真和他们两分而已。”

人啊,是永远不会听他对面的人在说什么的。

——当年第一次乱葬岗围剿,金光善主兰陵金氏,江澄主云梦江氏。蓝启仁主姑苏蓝氏,聂明玦主清河聂氏。前两个是主力,后两个可有可无。如今兰陵金氏家主未至,只派了人手接受蓝家指挥;姑苏蓝氏依旧由蓝启仁调遣;聂怀桑顶替了他大哥的位置,缩在人群之中,仍旧是满脸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是来凑个数的”。

魏无羡“噗”一声笑出来,道:“怀桑兄啊怀桑兄,就算装模作样,也不至于如此吧?”

聂怀桑道:“不不,魏兄你要相信我,虽然我不一定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什么都不想干’、‘就是来凑个数的’,绝对属实!我哪里是装模作样?我这是发自肺腑!”

聂明玦黑着脸道:“怎么,你还很得意么?”

聂怀桑:“不不不不是得意!但是魏兄不是坏人啊!他还那么厉害!我怎么可能真心和他对着干啊!”

聂明玦:“……”

聂明玦脸色一言难尽,却还是放过了他。

聂怀桑吁出一口气。

聂明玦觉得自己的拳头又痒了。

江澄的脸色却是十分难看。

从“江澄主云梦江氏”、“前两个是主力”……再到那一句“只有江澄,还是那个周身戾气、满面阴鸷、死死盯着他的江澄”,仿佛是在一遍一遍地提醒他。

是你带人杀上了乱葬岗、是你置他前世于死地,没有苦衷,没有隐情,只是因为你恨他。

你毫无道理地恨他,你在迁怒他,却为了这份迁怒,生了杀他之心,还付诸了行动。

在他把金丹给了你,在他大道尽断、修了鬼道之后。

你既有杀他之心,又有杀他之行。

却在十三年后,犹觉不足。

——犹觉不足。

江澄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可这份近乎疯癫的心情,他却只能压在心底,不能再朝着任何一个人去倾吐了。

——魏无羡微微侧首,看到了站在他身旁,毫无犹豫之色、更无退缩之意的蓝忘机。

——可是,这次,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蓝景仪忽然发出一声抽噎。

他抹了一把汹涌而出的眼泪,一把又一把。

他一边抽噎一边道:“我好开心啊……可是,又好难过……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啊……”

也许是开心,终于有人在他身边了,也许是开心,这么多年以后,含光君终于可以站在他身边了。

也许是难过,这样两个人、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了一起,却是要面对,举世的仇敌。

数千名修士的虎视眈眈中,有人跳了出来。

第一个,与他有断腿折肢之仇。

第二个,与他有杀父杀母之仇。

无论当年究竟孰是孰非,无论这“仇”是怎么结的,总是有一个“仇”字在的。

但是读到第三个人时,蓝景仪终于忍不下去了。

——紧接着,第三个人站了出来,是个身材瘦长、目光炯炯、看似一身清骨的中年文士。这次,魏无羡先行一步,问道:“我害你残废过?”

——这人摇摇头。魏无羡又问:“我是杀了你父母,还是灭了你全家?”

——这人又摇头。魏无羡奇道:“那请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人道:“我跟你并没有仇。我来这里参战,只是为了让你明白:冒天下之大不韪、人人得而诛之者,无论用什么不入流的手段,无论从坟墓里爬出来多少次,我们都会再送你回去。不为别的,只为了一个‘义’字!”

他响亮道:“我呸!”

他骂道:“说得冠冕堂皇!既然无冤无仇,不就是为了好听,才来找魏前辈的麻烦吗?!什么是义?这算个屁的义!说完了就退了算什么?他不是要和魏前辈拼命吗?!”

——姚宗主含笑退下,其他人倍受鼓舞,一个接一个地挺身而出,大声宣战。

真要如此慷慨激昂地动起手来,他还敬他三分衷肠胆色!

——“我儿子在穷奇道截杀之中,被你的走狗温宁断喉而死!”

穷奇道截杀,布局者为谁,中计者为谁?何来颜面在此叫嚣?

——“我师兄因你歹毒的诅咒全身溃烂、中蛊身亡!”

夷陵老祖修的是鬼道,御的是尸傀阴兵,若是他下手,何来的“中蛊身亡”?

——“不为别的,只为证明,世间仍有公道,罪恶不容姑息!”

若有公道,为何聂明玦沉冤不得雪恨?为何薛洋先屠白雪观后灭义城、逍遥自在十年?

——“世间仍有公道,罪恶不容姑息!”

若罪恶不容姑息,为何杀害聂明玦、陷蓝曦臣与姑苏蓝氏于不义的金光瑶仍是呼风唤雨的仙督,可以轻易将脏水泼在自复生起就不断救人的魏无羡身上?

——每一张脸都洋溢着沸腾的热血,每一句话都义正言辞,每一个人都大义凛然,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豪情万丈。

——每个人都丝毫不怀疑,他们此刻所为,是一件光荣的壮举,一个伟大的义举。

——一场足以流芳百世、万人称颂的,“正义”对于“邪恶”的讨伐!

蓝景仪道:“正义?哪来的正义?!”

对着水幕上最后一行字,他再一次用力道:“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