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圩七)(1/2)

纵使变色,也不过片刻,孟瑶很快便收敛神情,淡声道:“金宗主为人如何,相信诸位也有目共睹。不说来日,我与他本没有什么父子情谊,如今确实也难存几分敬重。”

这话倒是不假,金光善何等风流无度,又是那般死法,简直都称得上下流了。莫说孟瑶,就是金子轩这个兰陵金氏正牌嫡子,也难以再对他升起敬重之心。

聂怀桑道:“那孟兄的意思是,你无意再认祖归宗?”

闻言,还不待孟瑶有什么反应,却先见金子轩忽地偏过头来,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他目光落在孟瑶脸上,却终于没能说出口。

孟瑶好像并没有料到聂怀桑会忽然提起此事,微怔之后才道:“认祖归宗,本是我母亲的嘱托,亦是我所愿,与我生父是什么样的人,其实没有多大关系。”

聂怀桑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般神态语气,直激得一旁的聂明玦手痒痒,却又生生压制了下来。

眼看前面三个小孩——主要是金凌,又收拾了情绪,开始继续向后读,聂怀桑又道:“那对敛芳尊所说的这些,孟兄又如何看?”

孟瑶岿然不动,只道:“我实在无话可说。”

反驳不得,内心深处也不想反驳,可若要说全盘赞同,又好像也并不是。

因此,只有一句“无话可说”。

金光瑶态度激烈,换了别人只怕都要给他震住,“聂明玦”却不为所动,甚而是一针见血,不留情面。

——聂明玦冷冷地道:“说到底,你的意思无非是说不想杀薛洋,不想你在兰陵金氏的地位动摇。”

——金光瑶道:“我当然不想!”……目光中有不明的火焰跳动,道:“不过大哥,我一直以来都想问您一句话:您手下的人命,只比我多,不比我少,为什么我当初只不过是迫于形势杀了几个修士,就要被你这样一直翻旧账翻到如今?”

——聂明玦气极反笑,道:“好!我回答你。我刀下亡魂无数,可我从不为一己私欲而杀人,更绝不为了往上爬而杀人!”

沉默片刻,孟瑶道:“聂宗主,恕我无礼。”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我斗胆直言,您的确绝不会为了往上爬而杀人……可您本身,已站在高处了。”

聂明玦闻言,陡然双眼圆睁,似惊似怒。

不等他开口,孟瑶又道:“我这样说,并非为他开脱。他所说的,我也并不是全都赞同,这时提什么‘杀一人而活百人’,的确是在避重就轻、偷换概念。但我心中,也的确有疑。”

——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他笑了两声,朝聂明玦走近了几步,声音也扬了起来,有些咄咄逼人地道:“那么敢问,您如何判定一个人是否罪有应得?您的标准就一定是正准的吗?设若我杀一人活百人,这是功大于过,还是罪有应得?欲成大事,总要有些牺牲的。”

聂明玦颜色稍缓,道:“你讲便是。”

孟瑶道:“聂宗主为人正直,任人唯贤,孟瑶有幸在您麾下,又为您所知、得您提拔,可转到琅邪之后,即便手持聂宗主举荐信,金宗主仍视我如无物,我在前线殚精竭虑,战功却轻易为主事修士所夺,不得出头……诸世家多重血缘出身,如我一般出身卑下者,若不能有幸为贤主所知,便永无出头之日。修界何其大,世家何其多,如聂宗主这般者,实在凤毛麟角,位卑而有才者,多受屈辱磋磨。若使非常手段上位,一着不慎,就要给人翻出旧账、跌落尘埃。战战兢兢所筑功业,尽成不值一提、甚而反成罪业,从前所受冤屈,亦再难追回。如此,难道便是公正么?”

聂明玦蹙眉不语,似在深思。

孟瑶继续道:“聂宗主待人一视同仁,不以为自己比他人高贵,固然很好,然而哪怕没有高下,人与人又怎会没有不同?”

——聂明玦道:“那你为什么不牺牲你自己?你比他们高贵吗?你和他们不同吗?”

——金光瑶定定看着他,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像是放弃了什么,冷静地道:“是。”

——他昂起头,神情之中三分骄傲,三分坦然,三分隐隐的疯狂,道:“我和他们,当然是不同的!”

聂明玦脸色微沉,道:“你意为何?”

孟瑶道:“便是聂宗主,也愿意提拔一个更得用的人到身边。一个能人和一个庸才,坐在一样的位子上,所做出来的事也不会是一样的,他说‘我’与他们不同,其实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聂明玦竟被他问的微微瞠目,张口道:“你——”

聂怀桑道:“孟兄,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这难道不和你方才说敛芳尊一样,是在偷换概念么?我大哥问的是人命有没有贵贱之分,你却偏说人与人能力性情不同,这怎能一概而论?”

孟瑶却露出一个苦笑,道:“聂公子说对了,就是如此。”

这话顿时就叫人云里雾里了。

聂明玦深深蹙眉,道:“不要在这里打哑谜,将话说的清楚些。”

孟瑶道:“这位敛芳尊问的前几句,确实是我心中难解。在座诸位都看得清楚明白,我在此诚心发问,聂宗主也的确认真考虑我所说的问题、绝不至于听不进去——可为什么,换到了这天书上所写的时候,便成了那般激烈争执?”

魏无羡了然,道:“自然是因为,有薛洋之事为前提。如此,敛芳尊说这些话,都不过是推诿狡辩之词,赤锋尊自然也听不进去了。”

聂怀桑也了然:“敛芳尊这些话,根本是在有意激怒我大哥,还要让自己看起来占理。”

孟瑶叹道:“是。”

他道:“前面说的是功过是非之争,自古以来便难定论,聂宗主听到,自然不会断然否认,本来是该缓和些的。可最后一句话锋一转,却又将薛洋之事给扯上了。无论如何,薛洋手中已经有几十条人命,而敛芳尊在金鳞台处境再糟,也不至于论到生死。”

聂怀桑道:“这账面两头,孰轻孰重,任谁算也是清楚明白的。我大哥的意思,不过是让他折损些在兰陵金氏的地位,处置了薛洋给常氏讨个公道,敛芳尊这样答,便是自己的身份地位比那满门性命还重要的意思,我大哥焉能不怒?”

孟瑶道:“可就像我方才说的,敛芳尊说自己与旁人不同,虽是巧言狡辩,可又有谁能说他这话说的不对?若是不能甚解其意,就当真要觉得聂宗主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聂怀桑冷笑:“就好比蓝家、金家这两位小公子?”

前面才读完那句“我和他们,当然是不同的”,蓝景仪面色纠结,踌躇不定道:“这……敛芳尊说的,好像也在理?”

金凌脸色阴晴不定,未置可否。

蓝思追微微蹙眉,将这几句话来回看了几遍,才道:“若只从字面解,确实是有理的。”

——那若是不只从字面解呢?

金凌立刻看了他一眼,似欲质询,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他提起一脚,金光瑶竟然丝毫没有防备,也没有躲闪,被他正正踹中,又从金麟台上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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